為什麼我們需要左翼的藝術史 / 黃孫權
- 藝術課 夢幻
- Jul 1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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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黃孫權;文字整理/蔡濟安

慘綠的美術課
我以前唸五股國中,彼時五股還是一片濕地,山上有很多暗光鳥,有空閒我們會在沼澤上划船。我們每次美術課的時候都跑出去偷白鷺鷥的蛋,那種蛋大的得兩手抓著,我們就會在蛋上面畫我們老師,畫完擺在講桌上,等他一進教室就會看到講桌上有一排蛋,他看了就會很生氣,將我們臭罵一頓。
有幾次我們要求想去沼澤邊寫生,他便潦草地講了一些畫面構圖,剩下時間要我們也別畫了,就唸唸數學或物理,後來乾脆連美術課也沒上了,全拿去上些主科。我以前的美術課就是這樣,你完全對藝術不感興趣,也完全想不到這跟生活有什麼關係;藝術對我們而言就是畫畫,拿些水彩筆或蠟筆在亂塗,藝術直接等於美術,直接等於繪畫,就是那幾個簡單的塗鴉,再也沒有別的了。

皮夾裡的藝術品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舉了班雅明(Benjamin)的例子,我們每個人的皮包裡頭都會放一張親人的照片,可是沒有人會放藝術作品的照片,我們都知道親人的照片相對藝術品來說比我們重要。可是我們的藝術訓練從來沒有換個角度思考過,比如說一個平常的家庭,需要什麼樣的藝術? 所以這可能是我的第一個問題:我們有沒有一種藝術是不為了展覽而存在的?雖然這個東西不太好想像,但可能就是說我們回到家裡,重新想像我們家到底需要什麼藝術?當我的皮夾拿出來會出現一張作品,這個作品是跟我的家庭有關的,或許我應該這麼問:假如要放一個藝術品到皮包裡你會放什麼?這就可以讓小朋友回到家裡去重新想像這件事情。

中學教師的經驗
我的生命中最接近當高中老師的經驗,是有一次森林小學請我去跟那些孩子講一堂跟藝術創作有關的 課,但我沒有說什麼跟藝術有實際相關的內容,我跟他們講了一個故事:之前西雅圖大學跟台大合作,基地選在陽明山的山仔后,那裡以前有一群美軍宿舍,我們在那裡辦了一個國際工作坊,帶領參與的學 們去設計那裡的街道、房屋修繕以及空間規劃,瑪俐老師也帶了一組,我也帶了一組。
那裡的土地是台銀從日本戰敗後接收過來的,所以嚴格說起來那些土地並非私人所有,只是那裡住了很多達官顯要,或者有特權者。我自認為幫這些人設計房子或提出修復規劃很沒有意思,所以我做了一個特別奇怪的事情。除了當時參與的學生 ,我還找了住在那個社區裡的幾個年輕人,共同清理出一棟房子,在街道上地上塗滿歡迎標誌。然後在房子裡面裝了音響, 並在屋上掛了一匹布條,「Welcome to Party」,也在社區入口明顯處立立了塊大牌,那就是後來跨藝所的標語『art for all, or not at all』,然後晚上我們就在那邊開趴,我們嘗試著將那個地方公共化, 不是從一個設計的層面去解決它。
在公共化的過程中遇到了很多問題, 如說辦舞會需要DJ,但我們又不想找外面的人過來,所以就教了那裡的年輕人一些簡單的mixed的技巧,讓他們可以自己當DJ;或是找他們一起來畫海報。而在這個群體裡面有國外的學生、台灣的學生以及當地的青人,我們就透過這個方法,慢慢地把這個 PARTY的空間搞起來。在這個房子成了一個歡迎地點(welcome area)之後,你就可以重新想像這個房子跟這個土地跟整個台灣社會的歷史。我們那時候在工作坊裡頭其實是很有對抗性的,所以也在房間裡書寫了美國援台的歷史,包括『社區』這個詞的由來,亦將2003年美國攻打伊拉克的事情列舉,這些動作反而讓那些西雅圖美國學生很火大,因為他們覺得我們都在玩就算了,還做出類似挑釁的行為。不過這些事情都不是我主導的,反而是很多的年輕人都覺得美國人很壞,所以他們就寫了這些東西,導致這些事情被放在一起就形成了非常衝撞性的也矛盾的處境。
我之所以跟森林小學說這個故事,主要是在於我們在共同完成一件事的過程裡,需要讓很多俱有創造性的事發生,而這些事做起來沒什麼壓力,相對的也容易許多。只是即便這些東西看起來很好玩,但它背後有一個非常好的意圖,是當我們大家在重新思考土地的問題時,你不一定要用很硬的方法上街頭去抗議,你可以用一些好玩的方法去做這些事,而且每個人真的都會動到首,這大概是我最接近當國、高中 師的經驗。

左派美術史可以是公民與道德課程
我如果真的要教導國中生,包括大學生也一樣,我最想要教的是公民與道德。我的意思是從最基本的人 權開始教起,談各種的權力、法律、市民權;另一個是我可能會認真地教藝術史,我覺得國中生們並沒有 一個好的藝術史,而我們現在習慣的藝術史就是貢布里希那一套,可是從來沒有人透過左派的方式去談藝術史,我覺得有點可惜。
如說第一課就可以教單消點透視(Liner Perspective)的起源。建築師阿伯提(Alberti )當時所發明單消點透視,是所有表現技法裡頭最適合表達建築空間感與細節的一項技法,起因於當時的佛羅倫斯,銀行家們開始可以蓋自己的房子,為此建築師則必須要生產出一個視覺模型來說服這些銀行家的房子未來落成後會是什麼模樣。除此之外,這些爆發戶開始運用建築上的裝飾來凸顯或建立自己家族徽章系統,建築體上的雕塑與形式變化才脫離皇室與家族的控制,開始產業化。這些導致了透視法成為絕佳展現建築空間感,能夠表現新興資產階級的財產,在大街上炫富與展示。可見藝術技法一直都與財產權的變化有關。而這些東西才一直延續到我們後來看到的建築廣告業。
建築史有一本非常有名的書,是維特魯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建築十書》。這是一個官員撰寫的,地位等同於現在的營建署長,他給皇帝(奧古斯都)上的奏章。上頭說如果你要管理你的城市,你的人民,你就按照這七個原則去建造你的城市,這樣才有秩序,才能彰顯出恢宏的氣度,以及達到管理的效能。這就是西方最原始的建築準則,由大臣撰寫,再由皇帝頒布而定義的建築。這時建築跟治理的關係就出現了。
這意思就是說,讓孩子們知道每一種技術的發明,背後是存在著特定的社會需求,而這個準則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
藝術課更應該跟歷史課綁在一塊思考。意思就是說我在介紹英國的時候,我可以順便談一下地景畫。 例如十七、十八世紀的圈地運動,伴隨產生的風景畫。在那時候荷蘭的landscape畫派的畫作中多是描繪一些農田、莊園等『自然景觀』,但是這些田園裡竟然無人耕地,這也變相地去定義了何謂自然-只有被畫框住的無人美景才是自然-而這也影響了十九世紀費德列克·洛·奧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所設計的中央公園。
想想一九二零年代的台灣時,我可以透過顏水龍或是陳澄波的畫作來敘述。諸如其所畫的風景,受到了日本的影響,而日本又師法西方,所以在他們的畫作裡基本上也沒什麼人,即便少數有出現 人影,卻也都是穿著高級的日本人。
這樣很多批判性的東西就可以帶入。如果能有這類的內容,配上一些簡圖,我覺得國中的教育會變得很不一樣。
這樣想想,也許我可以教藝術史,因為我們缺乏好玩、簡單又深刻又帶有階級觀點的藝術史。即便在左派藝術史的教授上我們會碰到很大的困難,一來藝術史是否是如馬克思所言也是階級鬥爭的歷史還需要探索,二來因為藝術史的教與學,很多時候都是階級盲目的,這正是我覺得需要更多的人將這些艱澀的語言轉譯成更直白的東西,轉譯成下一代可以體會的,理解的藝術史的教材。
在我看來,公民與道德跟藝術史,這些都是很根本的,你不能等到他們長大了,他們覺得權力很難抵抗,一切都沒救了才教他們公民與道德。或像是我們可以從林布蘭的畫作裡面看他如何反叛他原屬的階級,因為他畫的那些希臘神話跟過去的完全都不一樣。其實藝術史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可是以前我少數幾堂的中學美術課裡面,完全沒聽說過這些事。我只有到了大學時因為唸建築必須學畫,才從一些 比較批判的老師那裡聽了一些,卻也多是淺薄的帶過,一直要到我唸研究所時自己去唸藝術史我才覺得很怪。也在這些挖掘的過程裡慢慢體認到原來世界根本不是這樣的。如果我早一點知道世界是怎樣的那有多好。
藝術/工具
我以前搞了很多的運動,只是我一直沒有把藝術放在一個很核心的位置,或是說,藝術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工具,剛好我在運動的場合需要它的時候,但是我們這些人都會找 一些說法讓它變得更漂亮嘛,那這個說法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很多在九零年代那些反全球化運動的 人都會講的。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註1)裡頭就是:藝術(art)這個詞原本是源於拉丁文的
ars,原本它有四種含意:第一種是大眾對於藝術一詞的普通認識。它是技巧方法和技術。第二種是擁 有這些專業知識的人,比如藝術家。第三種意思是透過這些專業技術做出來的作品。Ars本來還有一種意義現在已經很少人用了,這個東西從文藝復興以來一直被忽略,因為藝術還是一個非常講究天份的或者講究個人表達慾望的,一直要到九零年代的社會轉向(social turn) 才被拿回來 ,那就是大家手拉手一起做一件事情。
但是大家手拉手做一件事情又常常被濫用,像是很多叫什麼管理的藝術、戰爭的藝術這種瞎掰的東西。或許我們不該在形式上追求表現,而是在過程裡頭讓這個東西產生。譬如說抗議,一個街頭小劇場可能比傳統的那種標語好,或是你有一個裝置作品可以吸引大家目光的,可能大家就覺得很棒;像香港雨傘運動,有很多人做了很多小東西,那很多人就會覺得說那是藝術品,可是其實那很多都是在運動過程裡產生的東西。所以也許在眾人協力的過程裡頭生產出來的東西,能夠符合某種想要表達的訴求,這種能力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
如果使用上述的這個解釋,我也許可以重新想像,如果我是一個國、高中老師,我該怎麼讓一群小朋友在一起完成一件事的過程裡頭,學會使用各種不同的工具,學會各種不同的形式來表達他們所想的東西。意思就是,如果這種能力是可以被訓練出來,如果那時候的美術老師承認這也是一種藝術的話,那有多好。
我現在要我課堂上的研究生去學一個互動式網頁的程式語言,它是可以在網頁上搬移方塊自組成一套互動式的程式或遊戲的。所以我其實最想看到國、高中生去寫一套關於建設中的高雄,如果遇到房子要拆遷時你要怎麼對抗?如何看到未來城市的風貌?透過這個情境模擬,運用軟體的方法去選擇,這樣大家都可以一起來學,大家都可以一起來寫腳本,一起來討論你遇到這個狀況該怎麼辦?或是去學習使用MIT發展出來的Scratch平台,它也是搬移式的程式設計網站,而且你可以真的看到成果。我覺得這就很適合國中生來發想一個腳本,透過這個互動程式,順便學邏輯,順便學如何說故事,還有學習面對社會議題,以及一些小圖案的設計⋯⋯我的意思是說,對我來說,藝術其實就是統合生活各種能力的綜合吧。
註1. 黃孫權,〈邁向社會性藝術-藝術實踐的知識關乎社會政治過程的知識〉。

生活藝師-黃孫權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所工學博士,主修建築史,社會學與文化研究。現為高師大跨藝所專任助理教授,中國美院跨媒體藝術學院客座教授。長期關注媒體,網絡文化與社會運動。創辦台灣最重要的文化刊物《破報》並任總編輯(1994~2014),2007~2009任《文化快遞》總監确立台北高雄兩城資訊媒體刊物格式。2004年創辦台灣最有影響力之部落格媒體台灣部落格(twblog.net),同年與夥伴創立台灣獨立媒體中心(tw.indymedia.org)成為全球120個城市的全球獨立媒體中心網絡(indymedia.org)之一。1997年擔任反對市政府推土機─14、15號公園反拆遷運動總召,並拍攝我們家在康樂里紀錄片。親身參與多項社會運動,如03年的反戰、04-05年的樂生、05年香港的反WTO部長級會議、2010年之後台灣的反都更運動等等。近年開始從事策展與藝術創作等工作,在高雄經營搗蛋藝術基地成為南台灣重要的實驗社區藝術基地,並於2016年開始發起與籌組位於高雄市黃埔新村的共藝術合作社。參與如深圳香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2007、2013),高雄美術館《高雄點唱機》、中央美术学院中央美术馆双年展,北京紅磚美術館〈無地之愛〉個展(2014)等。以及策劃過《寶藏巖GAPP》(2003-4),《跨域雙城展》,《覹空間》、高美館的《創作論壇─侯淑姿個展 ─ 望向彼方亞洲新娘之歌》(2010)、高雄市勞工博物館的「跨國候鳥在台灣」移工展(2011)等項目。著有《綠色推土機》、《除非我們尋找美麗》、《建築與烏托邦》。譯有《自己幹文化-英國九零年代的派對與革命》,編有《大台北文化誌》、《魂夢雪泥─文學家的私密》、《隱匿的城市靈魂》等。其為橫跨建築、媒體、社會運動與藝術的藝行者(artiv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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